摘要
满族先民世居北地,由于气候、战争、疾病等因素的影响,人们曾进行不同规模的迁徙,在族群历史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记。这些被选择保留下来的迁徙记忆在族群认同以及原始崇拜意识的共同作用下催生了大量迁徙神话。满族迁徙神话中蕴含了丰富的民族历史文化,复杂的迁徙原因映射了先民在早期社会生活中面对的种种困境,神性、人性各异的迁徙领路人表现了满族及其先民始终不变的祖先崇拜与族群认同,迁徙结果则从不同角度展现了满族先世实现民族融合的过程。因此,满族迁徙神话以集体记忆的话语模式勾勒出了满族先民的生活轨迹、审美追求,为追溯满族共同体的形成、建构多元一体民族发展模式提供了宝贵资料。关键词:满族迁徙神话;迁徙原因;领路人;迁徙结果;
满族先民以渔猎为生,后经历频繁的部落战争,氏族、部落不断发生分裂与融合,其间必然经历不同规模的族群迁徙。虽然正史文献对满族各氏族迁徙活动的记录不甚详尽,但我们仍可在民间资料中寻得蛛丝马迹,特别是各家族谱牒中载有大量关于满族氏族迁徙的内容,其中涉及迁徙时间、路线等。然而这些谱牒多修撰于清代,仅载录满洲入关前后的氏族迁徙活动,对早期族群迁移则鲜少涉猎甚或毫无记录,相关迁徙神话亦散佚不全。满族世代笃信萨满教,各家族迁徙神话往往被保留在神谕中。但受萨满传承禁忌的影响,迁徙神话多在氏族萨满中秘传,外人无从知晓,即便是本族之人也仅在阖族大祭中才得以耳闻。随着萨满禁忌日渐式微,各族迁徙神话方得广泛流传,为世人所知。完整的满族氏族迁徙神话传世虽不多,但族源传说、始祖神话以及大量满族说部中都有讲述先民氏族迁徙的内容,是极具民族特征的口碑叙事文学。从满族迁徙神话的迁徙原因、引路人、迁徙结果等方面,能清晰地窥见先民在族群迁徙过程中不断实现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融合,形成新的民族认同,从而促进多民族共同体的建立。一、迁徙原因人口迁徙自人类社会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只是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生原因与频繁程度不同而已。我国各民族普遍具有迁徙神话,从神话讲述的内容看,迁徙的主要原因包括自然资源短缺、疾病、战争等。这些原因映射了神话产生时的自然环境、人类生存状态、社会历史背景等,体现了当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表达了先民对美好生活的期冀。(一)恶劣的自然环境
恶劣的自然环境是氏族、部落迁徙最直接的原因。满族迁徙神话中,往往有对原居地自然环境细致而夸张的描述。如郭合乐(即郭络罗)氏迁徙神话《鄂多玛发》:郭合乐哈拉的祖先不是宁古塔人,据说他们住在西北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宁古塔往那里空身走,也得走七年八年才能走到。那地方的天气比宁古塔冷得多,一年四季不是刮风就是下雪。那雪可大啦,老牛不加小心,掉到雪窝里都得埋上。生活可苦啦,冬天蹲在山涧子里,穿着兽皮;夏天住在树林子里,搭个撮罗子就算房子。吃的更是提不起来,野生动物肉、野菜、草籽,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口粮。一斤盐全家也得用一年,谁舍得大把盐随便扔呀。简直是粒盐贵如金。“宁古塔”是满族历史上极具象征性的地域名称。自顺治帝开始,宁古塔成为清代流放重犯之地,同时它也是气候寒冷、人稀地荒等恶劣地域环境的代名词。《吉林通志》载:“是时宁古塔,号荒徼,人迹罕到,出塞渡湍江,越穹岭,万木排立,仰不见天。乱石断冰,与老树根相蟠互,不受马蹄。朔风狂吹,雪花如掌,异鸟怪兽,丛哭林嗥,行者起踣期间,或僵马上。”此段记载道出了宁古塔的偏远、荒凉、酷寒。上引神话中说“天气比宁古塔冷得多”,足见郭合乐氏曾居地气候之恶劣。在这种自然环境中,人们必然缺衣少食、生活困苦。从神话对生民食物构成的描述看,满族先民仍以采集和狩猎为主要生产方式,尚未进入原始农业阶段。残酷的生存环境使郭合乐族长鄂多玛发决定带领族人离开故土,寻找温暖、富庶的栖居之地。《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载:“郭络罗氏,郭络罗,本系地名,因以为姓,其氏族散处沾河等地方。”可知郭络罗氏最初因居于“郭络罗”地而得名。据考,“郭络罗”在“今尼日蒙古自治区阿荣旗得力其尔附近”。又《钦定八旗通志》:“郭络罗氏凡六派:一出沾河,一出白河,一出布勒德,一出郭络罗,一出马察,一出讷殷。”可知郭络罗氏在《钦定八旗通志》成书的乾隆年间已分化为多个穆昆,散居各地,但除“布勒德”目前不可考外,其他诸地皆在今吉林境内,与神话中的郭合乐氏迁入地“呼尔哈(境泊湖古名,即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市境西南部)”相去不远,且均在“郭络罗(阿荣旗得力其尔)”东南方向。故据神话所述虽不可确定郭络罗氏之迁徙路线,但结合《八旗满洲氏族通谱》《钦定八旗通志》所载,郭络罗氏由极寒北地迁至“东南方向”的温暖之地应不伪。此外,满族先世女真人曾数次大规模南迁,除后世战略需要外,恶劣的自然环境是其早期迁徙的主要原因。除了寒冷,北地在夏季时常出现暴雨、狂风等极端恶劣天气,从而引发洪灾。满族说部《恩切布库》中,为躲避水患,恩切布库女神多次带领族人由低洼地带迁徙至高山密林。暴雨、洪水等早期人类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被神话极尽渲染,突出了自然力的强大与人类的渺小。突然,乌云密布,雷鸣闪电,暴风雨从远处袭来。阴沉沉、雾茫茫的水像倒灌天河一般,哗哗地泼洒尘埃。大地一片汪洋,人们难辨八方所有的生命在狂涛中哀怜。洪水是人类神话体系中普遍具有的神话母题,因此,很多学者认为人类曾普遍经历洪灾,对洪水存在相似的历史记忆。关于洪水产生的原因,神话多将其表述为神灵震怒而降下大雨淹没人类。施展神术降下洪水的神主要是天神、月神、雷神、雨神等,其中尤以月神及与月亮有关的神祇为多。这与广泛流传于世界各地的月崇拜有关,也与先民对月亮的认知有关。人们很早就意识到月亮的圆缺与潮水的涨落息息相关。《太平御览》卷四引《抱朴子》:“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而潮涛大。”《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世界各民族神话中,月神往往是掌管诸水的神。如新西兰的毛利人和因纽特人神话中月神掌管潮汐,巴比伦、美洲印第安人的月神也是水神,古埃及神话中洪水由月神索斯降下,等等。神话将月亮、洪水联系起来,乃是以隐喻方式表达月亮与潮汐的关联,并以此说明洪水产生的原因,即海水涨潮引起洪灾。灾难学家认为,神话中大量洪水的产生原因皆为海侵事件,因为在很短时间内能够淹没陆地的水量仅靠降水是无法达到的。所以,《恩切布库》神话中生活于海边的舒克都哩艾曼部经常面对的洪灾应是海水涨潮、海啸所致,而非单纯的降雨,这决定了人们的应对措施不是治理而是迁徙。早期满族先民多居于黑龙江、松花江、图们江等江河沿岸,虽然河岸水土丰盈、益于渔猎,但水灾也是当地最为频繁发生的自然灾害。满族历史上曾有很多因洪水侵扰而阖族迁徙的记载,如尼玛察氏、纳喇氏等。(二)疾病疾病是原始族群又一无法掌控的神秘力量。对靠宗教仪式驱赶病魔的先民而言,纯粹的医疗几乎不存在,应对疾病特别是传染病的最佳方式即为迁徙。满族说部《恩切布库》中讲,瘟疫即将来临,恩切布库看见“两只小鹿死前口眼处流出紫色的血、人们烤好的大雁肉也呈现紫色”,于是女神立刻催促族人离开驻地,迁至自然资源丰富的董阿嘎霍通。疾病是影响人类繁衍、族群延续的重要问题。因此,医药神、医药神话大量出现于各民族神话系统中。满族的各类疫病几乎都由相应的神灵掌控,这体现出先民医药知识匮乏,只能寄希望于神灵。面对种种疾病,人们最初往往采用躲避的方式。在长期与疾病斗争过程中,人们逐渐认识到疾病能对人和动物产生严重危害,甚至能毁灭整个人类族群。战败的惨痛经历使他们对疾病产生畏惧,并不断在记忆中强化。说部中讲,恩切布库带领族人离开疫区,并实施预防措施——让族人吃“卡兰”花草、保持愉悦的心态、用泉水洗澡等,最终使族群逃过疾病的侵害。以疾病为原因的迁徙虽为强迫性迁徙,却表现了人们与疾病抗争的主体意识。值得一提的是,此时人们还没有将人与动物作明确区分,特别是在对不同生物的体质认知方面。所以恩切布库看到小鹿恐怖的死状、大雁肉呈现的紫色时,毫不犹豫地断定这些动物死于疫病,这种疫病会直接传染给人类。据当今西医观点,动物和人类的体质存在较大差别,不一定会感染相同疾病,而且不同动物也未必会感染相同的病毒,可见那时的“医学”仍建立在“物我同一”神话思维基础之上。说部《西林安班玛发》中,西林大萨满面对部族地方疾病也采取了迁徙方式,但并非单纯为了躲避,而是在对疾病原因进行翔实调查后采取的措施。虽然西林色夫进行了大量尝试性治疗,“他到山林采药,治得慢,而且极其难治”,并脱魂遍访神界,但诸神皆无治病良方。最后,在德力给奥母妈妈的提示下,西林色夫变成鼹鼠巡游地下,考察地质、地貌等情况,决定迁徙至海滨地带,这才彻底解决了部落中高发的地方病问题。此时,人们对疾病已有更深入的认识,明确了客观环境对人体生理机制的影响以及特定环境与某些病症的密切关联,并懂得运用草药对疾病进行干预治疗。结合传说中西林色夫灵魂离体为妇女治病等情节,可见此时既有原始的巫术医疗又有药物治疗,医药水平已有一定进步,但在解决地方病问题时仍无能为力,甚至诸神也无法解决。这就是神话对早期疾病难以治愈的间接表述,人们在很多疾病面前仍束手无策,最终只能靠迁徙远离致病根源。《三朝北盟会编》载,女真“病则巫者杀猪狗以禳之,或车病人深山以避之”;当无法控制疫病蔓延时,则“合屯皆徙”。(三)战争战争引起的迁徙是各民族发展过程中频发的历史事件,拉祜族《古根》、羌族《羌戈大战》、苗族《亚鲁王》等少数民族史诗都讲述了人们因躲避战乱而迁居他地的故事。满族先民在面对部族战争时,在敌强我弱情势下往往选择阖族迁徙,以求得安宁、平静的生活环境。早期社会中,对以渔猎生产为主的满族先民而言,部族之间为抢夺生活资源而展开战争是极为频繁的。如那木都鲁氏迁徙神话《神石》:早先年,满族的祖先不知道种地,以打猎为生。那时候专讲好围场,哪个部落的围场好,他们的生活就过得富裕。因此,常常发生争夺围场的事情。谁的能力大、人数多,就可以占一片好围场。相反,只好拣一些别人不要的山山沟沟,过着受气受苦的日子。面对这种局势,弱小的那木都鲁氏不断遭受大部落的欺凌,最终被迫迁徙。此外,《恩切布库》《西林安班玛发》中也有类似的部落迁徙情节。可见,战争给满族先民留下了深刻记忆。历史上,满族先祖从先秦时期的肃慎至明朝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虽然各氏族、部族经济生产不断发展,但游猎仍是其主要生产方式,因此部族间为争夺生活资源而频繁爆发战争。《马佳氏族谱·重修族谱序》载“会遭家难,播迁于嘉理库马佳地方,因以为氏”,即为此种情况的部族迁徙。至明朝万历年间,女真各部仍处于“各部烽起,皆称王争长,互相战杀。甚至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的状态,战争给人们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这种痛苦记忆在后来的战乱经历中被反复强化,催生了大量与战争有关的文化,迁徙神话就是其中之一。人们将对战争的记忆附于神话中,历代战乱成为这类神话传承、演变的土壤,从而使战争母题在神话中保存下来。由战乱引起的迁徙是先民的被迫选择,即使到了女真时期,外族侵扰仍是族群迁徙的直接原因之一。《李朝实录》载,“洪武五年兀狄哈达乙麻赤到来玄城地面劫掠杀害”,斡朵里部首领崔也吾带领部众逃离奚官城。建州女真因长期受蒙古侵扰,猛哥帖木儿曾奏请明成祖:“达达常川往来,搅扰边境去处,住坐不得,请恩准返阿木河居住。”战乱促使大规模族群迁徙,推动了氏族的融合,催化了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四)人类生殖繁衍为维系人类生殖繁衍而进行迁徙的神话故事在各民族神话系统中均极为少见,满族老人马亚川讲述的女真萨满神话即属此类。故事以萨满神受天神之命帮助女真人维系生殖繁衍为主要内容,此时女多男少的人口状况决定了女性族群要不断迁徙去寻找男性,以维系族群生存。这种以生殖繁衍为目的的迁徙反映了先民对婚姻、生殖等人类繁衍问题的认识,人们不再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