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命运捉弄过的人,才会感慨命运。苏东坡感叹自己是“平生弱羽寄冲风”,乃“一蚁寄大磨”。他的一生常常身不由已,如同风中飘浮的羽毛,不知命运将把他带向何处;常常事与愿违,一切都是徒劳,只能任由磨盘的转动。
当他在黄州安顿下来的时候,命运的磨盘又转动起来了。宋神宗亲下旨意,将他调往汝州。元丰七年(年)四月,苏东坡离开黄州。
途经九江,他游历了庐山。庐山太美,山谷奇秀,他觉得为平生所未见,便立意一心看风景,不要写诗。但不觉意之间,他写了五首诗,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南京,苏东坡拜谒了王安石,与王安石作诗唱和,讨论佛学多日。也是在南京,他与朝云九个月大的儿子夭折。在江苏,苏东坡迷上了太湖边的风光。幼子夭折的悲伤,变幻莫测的政治环境,让他萌生停留之意。苏东坡上书朝廷,请求在常州居住,并获得批准。他在宜兴买田,希望能在常州终老。
元丰八年(年),宋神宗去世,宋哲宗即位,高太后临朝听政,起用旧党。
他一生中最大的运气降临了。他受到太后恩宠,屡蒙拔擢。哲宗元祐元年(年),49岁,他已急剧升至“翰林学士知制诰”,官居三品,为皇帝草拟诏书,离宰相仅一步之遥。
-年,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前文已述。
那时候的朝廷很有意思,太后们都反对变法,起用旧党;皇帝们都渴望改革,起用新党。皇帝都短命,新君由太后辅政,新旧两党轮番执政。
车盖亭诗案中蔡确被贬岭南时,范纯仁曾告诫:“岭南之路长满荆棘七八十年矣,今日重开,日后我们难免有此下场。”
历史让人唏嘘的是,每一次悲剧发生之前,总有人苦苦相劝,可偏是没人肯听。
元祐八年(年)高太后去世,至此,苏东坡一生的运气几乎用光了。
绍圣元年(年),他屡遭贬谪,最终被流放岭南惠州。
将近花甲之年,流放岭南意味着他将要客死南荒了。
他的妻子王闰之在年去世,陪他前往凶险遥远的岭南之地的只有朝云和小儿子苏过了。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他一定想起了韩退之的诗。
年,他为潮州韩愈庙写了《潮州韩文公庙碑》一文,如今他也将奔赴岭南。
但此时的苏东坡,已饱尝命运的枯荣沉浮,纵然是风雨骤至,他也能泰然处之。
他从京都南下,翻过巍峨的大庾岭,穿越梅岭古道,前往岭南惠州。
梅岭古道,那是张九龄奉旨开辟的驿道,荆棘丛生,古树参天。跨过这一条驿道,则风景殊异;一岭之隔,则咫尺天涯。逐客们登临此处,侧身回望,无不感怀身世、思念家乡,悲叹“何日复归来”。
古往今来,多少人从这条道上走过,却再也没能回来。
这条古道,走过了宋之问,走过了韩愈,走过了柳宗元,如今他又来了。
身处广漠的大自然中最能感受到人的渺小以及人生的短暂。苍天伸手可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诗人垂老之年,迁谪流离之际,站立在这南粤雄关,却已超然。山间的清风涤荡了他胸中的尘思,他已忘却了身世,惟觉“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此时的诗人,已经深信死生祸福,仍冥冥中的定数,无须顾虑,无须悲叹。
他的好朋友王巩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广西。后来王巩北归,苏轼写词称赞随行的歌妓柔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可曾想到,这亦是他的晚年写照。
跨过梅关,他游历了南雄及南华寺。他一定想到了惠能从北方逃至此地,转危为安,最后成了一代宗师。
苏东坡是个乐天派,总能入乡随俗。无论去到哪里他都觉得跟故乡一样亲切,他梦中或者前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初到惠州,他便写诗说:“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来到惠州,他发现让人谈之而色变的岭南之地,其实还不赖!
连绵起伏的蕉林,一望无垠的荔枝龙眼树,郁郁葱葱,风景秀美。他很快发现,岭南的洒实在是佳酿,有酒万事足,一杯罗浮春,宠辱皆忘。岭南的水果实在是美味,就为了荔枝,他已愿意“不辞长作岭南人”了。
由于太守的礼遇,他初住合江楼。两条河流在此交汇,景色颇好,“合江楼下,秋碧浮空,光摇几席之上,而有茅店庐屋七八间,横斜砌下。”
处江湖之远,壮志成空乃是自然。可居庙堂之高,他的抱负又何曾实现了?功名富贵他已曾经享有,致君尧舜已经不可得,惟有这青山绿水不可辜负。在黄州,他虽然旷达,但始终有着抑制不住的怅恨矛盾。来到惠州,他已然了悟,生死荣辱已不入其心。
他心情很好,在合江楼上看山看水看落日,喝酒写诗,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快活:“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即使处在偏远的惠州,他还是受到排挤,似乎有人想让他从合江楼上搬走。他记道:“今岁大水再至,居者奔避不暇。岂无寸土可迁,而乃眷眷不去,常为人眼中沙乎?”
他在绍圣元年(年)十月二日到达惠州,住在合江楼,十八日便迁到嘉祐寺。绍圣二年(年)三月十九日复迁于合江楼,绍圣三年(年)四月二十日复归于嘉祐寺。几经迁徙,住得并不安稳。
嘉祐寺旁边,松风亭下的荆棘里两株梅花傲然盛开。他想起了春风岭上盛开的梅花,想起了黄州岐亭道上盛开的梅花。十四年后,他流落岭南,他又见到了盛开的梅花。梅花似故人,落难之时每相逢,“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纵然旷达也蕴含着怅恨,即使释然亦深怀着孤寂。那荆棘寒梅,幽独冷艳,恰恰与他挥之不去的人生孤独空漠之感遥相呼应。
他在松风亭附近散步,走到足力疲乏,走不动了,很想找个亭子休息一下。但他一望,松风亭还遥远得很,心想这怎么走得到呢?他思考良久,忽然顿悟:“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悟得随遇而安,他豁然开朗,“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白居易被贬江州时,曾在庐山筑草堂炼丹。但炼丹炉在他接到忠州刺史任命的前一日倒塌了。苏东坡说,由此可知出世与入世实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年将六十,流落至此,凡尘俗世间的事业已是一败涂地,功名富贵已是过眼云烟,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已是渐渐消逝。“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他已向凡尘俗世中的纷纷扰扰告别,惟求在此无尽的风月之中度过自己有限的年月。他觉得自己虽然比不上葛洪,但比柳宗元要好。柳宗元虽然被人建祠祭拜,但他苏东坡还活着,还可以吟赏这秀丽河山。“从来性坦率,醉语漏天机。相逢莫相问,我不记吾谁”,陶然忘机,宠辱不惊,他已进入了一种化境。宇宙无穷无尽,万物生生不息,他静观天地万物而了悟。人生的辗转飘零,命运的沉浮起伏不过是天地运行的自然之数,不须挂念,随遇而安即可。
在惠州三年,他已绝北归之望。寄人蓠下终非长久之计,年他在白鹤峰买地建房,以作终老之计。
那是他打算用来安享晚年的房子,他颇费苦心地建造了二十间雅致的房子。有一间房子,他叫做“德有邻堂”,取孔子“德不孤,必有邻”之意。还有一间“思无邪轩”,两间小斋分别叫“睡美处”、“来问所”。
房子旁边,他开辟了一个果园,种上了橘子、荔枝、柚子等果树。春天之时,他欣然地看那橘子花开,荔枝果成:“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
白鹤峰风景极好,“下有澄潭,可饮可濯。江山千里,供我遐瞩”,可就是地高江远,取水困难。苏东坡在新居附近凿井40尺,打穿一块青石盘终得清泉,他由衷感谢上天的恩赐:“我生类如此,何适不艰难。一勺亦天赐,曲肱有馀欢。”
新居在绍圣四年(年)二月十四日建成,他自嘉佑寺迁入。新居几乎用光了他的积蓄。他写信求朋友帮忙让朝廷支付拖欠的工资。有了安居之所,他将家眷迁至惠州。垂老之年,忧患之中,与儿孙分别三年,终于重逢,他倍觉欣然。他与邻居翟秀才、林行婆相处得很融洽。林行婆酿的酒很好,经常赊酒给苏东坡喝。
新居上梁那天,他很高兴,极其隆重地写了篇上梁文,诙谐幽默,自我戏谑,尽道他在惠州的赏心乐事,充盈着内心的满足自如:
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鹤观一峰,独立千岩之上。海山浮动而出没,仙圣飞腾而往来。古有斋宫,号称福地。鞠为茂草,奄宅狐狸。物有废兴,时而隐显。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越山斩木,溯江水以北来;古邑为邻,绕牙墙而南峙。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方将开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灶。去家千岁,终同丁令之来归;有宅一区,聊记扬雄之住处。今者既兴百堵,爰驾两楹。道俗来观,里闾助作。愿同父老,宴乡社之鸡豚;已戒儿童,恼比邻之鹅鸭。何辞一笑之乐,永结无穷之欢。
儿郎伟,抛梁东。乔木参天梵释宫。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儿郎伟,抛梁西。袅袅红桥跨碧溪。时有使君来问道,夜深灯火乱长堤。儿郎伟,抛梁南。南江古木荫回潭。共笑先生垂白发,舍南亲种两株柑。儿郎伟,抛梁北。北江江水摇山麓。先生亲筑钓鱼台,终朝弄水何曾足。儿郎伟,抛梁上。璧月珠星临蕙帐。明年更起望仙台,漂渺空山隘云仗。儿郎伟,抛梁下。凿井疏畦散邻社。千年枸杞夜长号,万丈丹梯谁羽化。
伏愿上梁之后,山有宿麦,海无飓风。气爽人安,陈公之药不散;年丰米贱,林婆之酒可赊。凡我往还,同增福寿。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的磨盘从未停止过转动。新居落成两个多月后,绍圣四年(年)四月,他接到了新的命令——贬谪海南儋州。
不求北归,仅求在惠州安居终老且不可得,人生何艰难!
朝云已在前一年病故,按照她的遗愿,苏东坡把她葬在惠州西湖旁。这时,陪他去海南的就只有苏过了。
他六十岁了,每况愈下,垂老投荒,他还有多少时光看那无限之景?他还有几分希望生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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