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丨魏斌中国的ldquo名山rd

中国的“名山”文化从何而来?

——“山中”的六朝史

文/魏斌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寄君。

如何理解汉唐之间的历史变动?在近百年来的学术史上,关于这个问题的观察和解释可谓纷繁多元。历史譬如道路两侧的风景,是一个延续不断的过程,内在的差异或变化往往逐渐积累而生,远距离看来差异顿觉明显。如果把三世纪初作为一段历史道路的入口,六世纪末为其出口,出口和入口处的历史景观,会发现有诸多不同。书写材料从简牍到纸张以及由此带来的权力机制和知识领域的变化,胡汉人群的混融和文化变动,佛教寺院、石窟和村邑造像的大量出现和道教的宫观化,均为其例。

山中修道和佛教山林化导致的山岳景观变化,亦是其中一个显著现象。陶弘景可能是应答齐明帝诏问“山中何所有”,所赋的这首小诗,以岭上白云隐喻山居的闲远高旷之意,机智隽永,令人回味。不过,如果把“山中何所有”作为一个历史学的提问,这一回答就显得过于简单。“山中”是一种特殊的地理空间。山中聚落和生计设施以及相应的山神祭祀,是迄今为止不少地方仍然延续的文化景观。在这种“原风景”的基础上,至迟两汉时期,山中已经出现神仙修道者等文化型“隐士”,而四世纪以降,由于佛教寺院的兴起和山中修道的道馆化,一些山岳逐渐成为寺馆集中的宗教圣地。陶弘景的这首小诗写作于齐梁之际,正好是山中寺馆臻于兴盛的时期。“山中何所有”之问,蕴含着理解这种山岳文化景观变化的重要线索。

具体来说,四世纪以降,山岳如何从早期状态逐渐附加上多种文化景观?山中寺院和道馆的兴起有没有地点选择性?山岳文化、信仰空间的构成和内部图景如何?不同文化、信仰力量在同一座山体内交汇,相互之间的关系如何?地理空间上有无具体表现?山岳作为一类特殊的文化、信仰中心,与国家权力间的关系如何?对周边地域又有怎样的影响?这种变化对中古知识世界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近年来,笔者在上述问题的关照下,对江南山岳陆续做了一些很粗浅的研究工作。这些工作主要以山岳个案研究的形式进行。本文想在这些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对“山中何所有”这一提问做出初步的历史学回答。

山岳最初都是自然性的山体,文化属性是后起的。在山岳的文化属性中,山神信仰的传统最为久远。原始性的山神信仰往往会进一步形象化和人格化,《山海经》所记述的就是这种过渡形态的山岳祭祀。而在一定的文化契机下,有些山岳又会被纳入官方祭祀系统,汉代以来的五岳祭祀体系,就是最显著的例子。

江南地区的山神祭祀,同样有久远的传统。《山经》中的南山经、中次十二经,记述江南山岳和神祇不少,如中次十二经洞庭等山,“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楚辞《九歌·山鬼》中,山鬼的形象则是“承赤豹兮从文狸”的女性。这些神祇中有一些受到楚国的特别重视,包山、葛陵等地出土的战国楚简中,就有峗山、五山等祭祀名。《越绝书》中亦记有几处与巫有关的山岳,如吴之虞山、越之巫山。

明《山海百灵图卷》(局部)

秦灭六国后,“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制定了一个新的山岳祭祀体系,其中“自殽以东,名山五”,即太室(嵩高)山、恒山、泰山、会稽山、湘山。这个新定的名山祭祀体系,以关中诸山为重心的色彩很突出。东方名山五所,北方的嵩高山、恒山、泰山后来均位列五岳,但并不包括后来的南岳。

会稽山、湘山为何会受到始皇帝的重视,已难确知。不过,两山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均与圣王传说有关。湘山之神,传说是“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与之相关的是始皇帝望祀过的另一座江南名山——九疑山,传说是虞舜葬地。马王堆出土西汉初期长沙国地图中,九疑山地区亦明确标有“帝舜”二字和可能表示祭祀的柱状图案。会稽山则是大禹葬地,“上有禹冢、禹井”。这就让人想到楚、越两国的政治影响。如王明珂所说,对华夏圣王传说的地理附会,表达的应当是华夏边缘政权的文化诉求。圣王传说的附会和认同,取决于传说中可资附会的知识资源。虞舜南征葬于苍梧之野、大禹涂山之会,为此提供了基础素材。越、楚虽然灭国,江南的舜、禹遗迹却流传下来,秦汉之际得到广泛认同。湘山、会稽山、九疑山的重要性,应当从这一点来理解。

“名山”是一个文化符号,背后是王朝政治地理的影响。楚、越灭国之后,王朝政治重心位于北方,江南地区在政治、文化上均被边缘化,“名山”的地位也逐渐弱化。湘山、会稽山、九疑山在两汉国家祭祀中的地位,远不能与位于长江以北的五岳相比。

江南再次出现独立政权是在六朝时期。相应的,江南山岳祭祀在以首都建康为重心的政治地理格局下,也出现了独特的文化面貌。孙皓时期的国山祭祀是一个显著的例子。这次颇受讥刺的祭祀活动,折射出江南政权的一个政治文化难题。国山祭祀并非完整的封禅活动,而是“先行禅礼”,《史记》卷二八《封禅书》引管仲之说,历来“封”均在泰山,“禅”的位置则多所变更。此说为江南政权举行“禅”提供了依据,但“封”的问题无法解决。国山祭祀之后,梁武帝时又有人提议“封会稽、禅国山”,一度引起梁武帝的兴趣,但最终遭到学士反对而作罢。这个封禅难题体现出汉代政治传统与江南地方政权的矛盾性。秦汉时期形成的五岳,是以北方为重心的祭祀体系。孙吴、东晋到南朝,江南政权对于五岳祭祀一直兴趣不大,或许就是由于这一尴尬。

明《会稽山图》(局部)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钟山之神”即蒋子文信仰,受到江南政权崇重。淝水之战前,会稽王司马道子“以威仪鼓吹求助于钟山之神,奉以相国之号”,刘宋时更加爵“位至相国、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加殊礼,钟山王”。沈约《赛蒋山庙文》有“仰惟大王,年逾二百,世兼四代”之辞。蒋子文生前不过是一位“嗜酒好色”的秣陵尉,为何会受到如此重视?《隋书》卷六《礼仪志一》说:

至(天监)十六年,有事北郊,帝复下其议。于是八座奏省四望、松江、浙江、五湖等座。其钟山、白石,既土地所在,并留如故。

这里提到保留钟山、白石的原因,是“土地所在”,很值得注意。蒋子文神的重要性来自于建康保护神的内涵。《搜神记》记其自云:“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白石山是建康西北的军事要地,或以为即今阅江楼所在的狮子山,其神白石郎,见于《神弦歌》,信仰内涵与蒋子文相类。这些“土地所在”的小山被列入朝廷祭祀正是始于东晋。《宋书》卷一六《礼志三》列举山川祭祀名单后提到:“江南诸小山,盖江左所立,犹如汉西京关中小水,皆有祭秩也。”这里说将“江南诸小山”与汉代长安“关中小水”相比,所云正是建康政权与“土地所在”的关系。刘宋孝武帝时期重修蒋山祠,“所在山川,渐皆修复”,明帝时“立九州庙于鸡笼山,大聚群神”,这些举措也可以置于“土地所在”的背景下理解。

南京蒋王庙

这一点让人很感兴趣。虽然说“山无大小,皆有神灵”,但秦汉时期,由于江南地区处于文化边缘,很少进入主流历史记述,江南山神绝大多数并不知名。这种情况随着江南政权的建立而发生了变化。“土地所在”的江南神祇日益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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