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船夫曲
船夫曲,就是咏叹调。前苏联男低音的《伏尔加河船夫曲》和列宾的画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都为年长一些的中国人熟知。而川江号子声,以及三峡纤夫在悬崖峭壁上的身影,同样是无数音乐家、画家和雕塑家创作的源泉。
为什么?因为壮丽,因为震撼,因为劳动,才成就伟大。
我浸在长江岁月里,长江连着我的记忆。
我从小生活在长江两岸,先汉口,后武昌,说来惭槐,却没下江游过泳。在游泳池和湖里、水塘里游那不算数,没有大风大浪,特不爷儿,用武汉当地话说是,不像儿子伢。
著名国画家张大千的《万里长江图》但毕竟是喝长江水长大的,这就有了念想。自年代中期我到《电视月刊》上班后,每天从青山红钢城码头上轮渡,到汉口粤汉码头起坡,都要靠滔滔江水载舟。只是有天晚上,我在单位暗室冲洗胶卷放大照片晚了,乘最后一班轮渡经过长江二桥正在施工的桥墩时,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寒夜已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黑暗的江面上只有巨大而孤零零的桥墩顶端,有稀疏的亮光,这是醒着的夜的眼。你们歇息了吗,劳累了一天的建桥工人?你们背井离乡,当别人回到有温度的家中,你们只能守候冰冷的钢筋水泥,听着江水拍打灰白色桥墩单调的涛声……其实历史早就定格了你们的身影。在长江一桥武昌桥头堡一楼的大厅里,三个数米高的巨人在搬动桥梁的铆订,他们粗壮的手臂,是劳动者扭转乾坤的杠杆;他们凝视远方的眼晴,充满工人阶级在历史舞台顶天立地的自信。在这座雕像前,有人会感到自豪;有人会感到欣慰;也有人会感到内疚,甚至是恐惧。
长江船夫长江,母亲河,多少人借您的风姿抒写豪情!“孤帆远影碧空净,唯见长江天际流”那就不说了。我更欣赏的是曹孟德赤壁大战前,号称八十三万人马过大江,投鞭断流的气魄。安得南征驰捷报?未果,但魏武挥鞭,气壮山河,胜过多少无病呻吟的名篇。自进入现代,一架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就成为人们的理想。要建一座什么样的桥,才能成就百年大计?“武康号”舵楼内。毛泽东问大桥局彭局长:你们现在采用的是什么技术?彭局长:桥墩用的是管柱钻孔施工法。过去的气压沉箱深水施工很困难,现在能够全部在水面上施工,缩短了工期,降低了造价,工人可以在水面上干活。这是中苏两国技术人员共同创造的,在世界桥梁史上也是第一次。泽东转向苏联专家西林:谢谢苏联人民对中国建设的援助。西林:正像彭局长说的,这是中苏两国技术人员共同劳动的成果。遗憾的是,在我们自己国家这种深桩基础施工方法,30年来却推广得很慢。49年修建阿斯特提罕伏尔加河桥时,原来设计是采用气压沉箱,我提议改用深桩基础,事实证明是又快又省。但工程进行到一半时,我被调到中国来了。接替施工的负责人,把剩下的一半工程,又改回去了。泽东诧异地:为什么?
西林:采用新方法,设计部门需要做很多试验,花钱、花时间、花人力,又很麻烦。施工部门要增添新设备,又没有定额,工作搞不好,就拿不到超额奖。他们认为对自己费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要做下去呢?泽东沉思了一下:这种情况就不能改变一下?西林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我离开了伏尔加河上的那个桥梁工地,当然没有办法。泽东追问:如果不离开能不能改变?西林:也许可以,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泽东:依你看是什么原因?
西林:我想是因为设计和施工从中央各部起完全分立,各管一摊。(笑了)但在你们这里,我有了用武之地。
泽东也意味深长地笑了,又问西林:长江大桥上层走汽车,下层走火车,要是刮大风,安全问题有保障吗?西林:这个问题在设计时就考虑进去了。我们作过这样的假设,两列都是双机牵引的火车,向同一方向,以最快的速度开向桥中央,两个列车在同一时间内来一个紧急刹车;假如还是在这刹那间,长江上刮起了最大的风暴,恰巧也在这时,一艘三千吨的船只碰上了桥墩;也恰巧在这一刹那,武汉地区发生了地震,当这些所有恶劣因素都集中在这一刹那间发生,大桥仍坚如磐石。泽东赞赏地:最丰富的想象力同最严谨的数学头脑相结合!西林同志,你可是桥梁王国的诗人啊!西林:伽利略说过,数学是上帝书写宇宙的文字,我们不过是借用这只手而已。这是作者八集电视连续剧《毛泽东在武汉的故事》第三集中的一场戏。在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毛泽东在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对苏联模式是有委婉批评的;二是科学来不得半点含糊,要不就会桥垮人亡。有趣的是,一位看过本剧的工商银行朋友陈政武说,别的都忘了,唯独苏联专家报的那一段“致命危险”的数据,有印象。长江为人们提供舟辑之利,这就有了行船的故事。那时我母亲在汉阳县沌龙乡蔡家岭(现改为郭徐岭)小学教书,因为汉阳县交通落后,很多地方不通车,从青山到蔡家岭走陆路很不方便,走水路再步行路稍短些,水路就是长江。回到年反“右派”运动至年大跃进年代。我跟着母亲读小学四年级。从蒋家墩(现在的红钢城)到蔡家岭,先过江到汉口邻近四官殿的一个码头,再乘船逆江而上到汉阳的沌口码头,快到港口时,就见顺流而下的黄色泡沫长达一里远,那是汉阳造纸厂排放的。从沌口下船后,只有山路走到蔡家小学,有一二十里路。有一次我终于爆发了,把提着草提包的母亲甩下十几米远。母亲喊我等等,我却自顾自地抹眼泪,鼻涕也流出来,就是装作没听到。最后……当然我心软了。别的小朋友在城里有电影看,有人玩,我却孤零零一个人在放学后只能望着远方的山,顶多用削成的竹刀,跳跃着像哥萨克的骑兵劈剌荆棘蒿草。后来从肖洛霍夫小说《静静的顿河》里,才知骠悍的沙皇御林军,是把对方的骑兵从锁骨一直劈到腰部。在那遥远的日子和遥远的地方,母亲教书在乡村学堂,课桌是学生从家里搬来的高低不齐的家具。一间教室,两个不同年级的同学分坐两边,由同一位老师轮流上课。这不算什么。
长江,你是有灵性的,您也一定听过少年的一声叹息。
请算是这样一道算术题:一个校长,加七个教师,八个人,反右运动一来,五个右派。
一位中年女教师,姓张,是国民党团长的太太,其夫被镇压了;还有一位20岁也姓张的青年老师,很热情,从武汉回蔡家岭学校,对我和张老师的女儿,有声有色地讲起了当年在中国举办印度电影周时,其中最精采的一部《章西女皇》。他也成了右派。
还有三位,姓龚的较年长的老师,到汉口见到我父亲时,我从未见过有人那么恭敬地听父亲讲话。姓胡的老师,我记得他哄着怀里的孩子:我们去吃油炸枯鱼呵!有次他同饶有培校长大吵一通,为的是生病请假的事。大鸣大放开始,不知谁画了一副漫画,是对当时情景的复盘。“一定要去!”几个字被框了起来,连着那位那位校长口沫横飞的嘴巴。后来这些人都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们肯定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了,但毕竟误了人家大好年华。反映人性善恶的故事无处不在,同我看过的一个日本电影很相似,人与人之间的"领地意识",或是弱肉强食,这些成年人的丛林法则,毫无例外地在未成年人世界里发生着的。那是在汉阳一中参加运动教师的子弟,与蔡甸镇上居民小孩发生矛盾时。我去蔡甸晚,不知情由。有一天,只听得蔡甸派的孩子冲教师派的气势汹汹地喊道:你们让我们逮住了,就剥光你们的衣服,赤条条的,屁股里还要插一根腊烛,丢到大街上。十来岁的孩子,是从哪里学到灭人尊严,毁人声誉的怪招?成人社会的争斗,其实在青少年时就开始“演习”了。这难道不值得社会学家和每个人的深思吗?人毕竟是要长大的。过了许多许多年,我一想起把母亲甩在身后,发泄只能呆在乡下,而不能享受城里孩子可以进电影院和儿童游乐场的怨气,内疚就不由得爬上来噬咬我心。只到今天,我因为写作要查阅列宁说的原话,从书橱取出四卷《列宁选集》的精装本时,就会想像出母亲从新华书店,把四块砖头一样重的精装本,如何搬上三楼家中的,因为她身材矮小,体弱多病,还有高度近视。真是慈母手中线,至今连我心。其实,我们三口之家,母亲可以相夫教子,不用到乡下教书,但她热爱在青年时代学的师范专业,又喜欢学生,这就没有办法了。
离开母亲,回到父亲身边,就进了武钢子弟学校,先小学,后中学。
还是长江,您又一次见证了您身边的送别离愁。那是在武钢三中读初中时,一次,父亲出差北京,在汉口上车,我从家中一直送到红钢城码头,竟一路家无话。轮船开走了,望着远去轮船的淡烟溶入江风,思亲之情这才涌上心头。人的启蒙和顿悟,只有在伤感时才会产生,或是飞跃。这是无言的父子送别。而有言的离别,是在武昌水果湖读高中时。
我住读,星期六有时懒得回家,全不念父母的挂记,但那次却没有想到父亲到学校来看我。原来他刚从水果湖的洪山路来,那里有一位在省委机关工作的老乡。现在想来,老乡也是要看的,但四十出头才有独子的老男人,可能还有不便说出的内心思念,才说是顺路来的。送别,话题离不开功课,这关系到能否考上大学。走过了洪山宾馆,正向建展馆的公共汽车站走去,忽见一高个子的老人拄着棍子从我们后面跟上来。我们停下脚本,老人却径直往前走。他喉中痰声辘辘,眼睑充血,话语含糊,耳朵也背。我大声问他有多少岁了,他可能明白了,也可能问的人多了,便机械地伸出两个指头:92岁。父亲示意我随老汉上车站,他站着不动。我犹豫了,父亲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转几趟车来看我,但他的神色分明是要我赶上快步不停的高龄老人。
你就按毛主席提出的革命接班人的五个条件去做!这是父子相见,他在我身后几米外向我高喊的一句话。我永远记住了,我是一名布尔什维克,只到永远。
长江像什么?像盼望我们早日成长,早日成熟,对国家有用而不求回报的父母;我们是喝长江乳汁长大的。啊,母亲河!您包容,百川入江;您豪迈,奔腾不息;您伟大,哺乳了两岸人民。那曾经在风浪中,在暴雨中,在电闪雷鸣中的船夫号子声,不因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他是我们心中永远歌。
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工人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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